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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阳逸史  京江醉竹居士浪编

  第一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第二回 小做作见面酒三杯大铺排倒身钱十贯

  第三回 乔打合巧诱旧相知小黄花初识真滋味

  第四回 设奇谋勾入风流队撇华筵惊奔快活场

  第五回 行马扁便宜村汉子判鸡奸断送老扒头

  第六回 六十载都小官出世两三年浪荡子收成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赌手段当场打死虎

  第八回 烟花女当堂投认状巡捕衙出示禁男风

  第九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第十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网巾鬼黄昏寻替代

  第十一回 娇姐姐无意堕牢笼俏乖乖有心完孽帐

  第十二回 玉林园痴儿耽寡醋凝芳院浪子斗双鸡

  第十三回 乖小厮脱身蹲黑地老丫鬟受屈叫皇天

  第十四回 白打白何须破钞光做光落得抽头

  第十五回 十四五儿童偏钝运廿二三已冠正行时

  第十六回 趋大老轻撇布衣贫厌通衢远迎朱紫贵

  第十七回 活冤家死里逃生倒运汉否中逢泰

  第十八回 画招牌小官卖样冲虎寨道上遭殃

  第十九回 呆骨朵细嚼后庭花歪乌辣遍贴没头榜

  第二十回 没人心剑诛有义汉有天理阴报没情儿

  叙

  余友人宇内一奇豪也,生平磊落不羁,每结客于少年场中,慨自龆龄,遂相盟订,年来轶宕多狂,不能与之沉酣文章经史,聊共消磨雪月风花.

  窃见现前大半为腌臜世界,大可悲复大可骇.怪夫馋涎饿虎,偌大藉以资生,乔作妖妍艳冶,乘时竞出,使彼抹粉涂脂,倚门献笑者,久绝云雨之欢,复受鞭笞之苦.时而玉筋落,翠蛾愁,冤冤莫控,岂非千古来一大不平事?

  余是深有感焉,遂延吾友相商,构室于南屏之左,日夕闻啼鸟,玩落花,优游山水之间.既而墨酣笔舞,不逾日,神工告竣,展卷则满纸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尽属天地间虚无玄幻景象.虽然,唾玉挥珠,还留待聪明才俊;焚香煮茗,且搜寻风月主人.寓目者适才以之怡情,幸勿以之赘念.

  崇祯壬申仲秋望前二日新安程侠题于南屏山房

  第一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满庭芳

  白眼看他,红尘笑咱,千金缔结休夸。

  你贪我爱,总是眼前花。

  世上几多俊俏,下场头流落天涯。

  须信道,年华荏苒,莫悔念头差。

  这个词儿,一半说着小官,一半说了大老。

  怎么倒先说做大老的?只看近来有等好撒漫主顾,不肯爱惜一些钱钞,好干的是那风流事情。

  见着一个男色,便下了心腹,用尽刻苦工夫,催到一年半载,决然要弄上手。

  纵是那从来不肯相处朋友的,听他那一甜言媚语派头的说话,免不得要上了他的香饵。

  若遇那一种专好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小官,见了钱钞,虽是不肯放过,还略存了些儿体面,情愿把自己的后孔,去换别人的前孔,见了那样大老官,不必你先有他的意思,他倒先打点你的念头。

  这正是俗语道得好,鸡儿换盐,两不见钱。

  各自得便宜的所在。

  如今就把这样的说一个来。

  昔日洛阳城中有个小官,名唤裴幼娘。

  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倒叫了女人的名字?人都不晓得。

  这裴幼娘虽是个男儿,倒晓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艺。

  除了他日常间所长的琴棋书画外,那些刺凤挑鸾,拈红纳绣,一应女工针指,般般精谙。

  洛阳城中晓得的,都羡慕他,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真个是个小官魁首。

  就是那些女子班头,见他也要声声喝采。

  怎见是魁首处?捣练子香作骨,玉为肌,芙蓉作面,柳为眉,俊眼何曾凝碧水,芳唇端不点胭脂。

  这裴幼娘却又有个大值钱的所在,晓得自己有了几分颜色,自有那识得的不肯放过。

  再不像如今这些做小官的,就肯轻易跌倒滥相处一个朋友。

  往来的,都是贵侣豪流。

  那些一窍不通,凭着几贯钱神,装腔做势的这样愚夫俗子,见了他只好背后把舌头伸进伸出,那里能够得个亲近。

  一日,是暮春天气。

  在家没些事干,正取了针线打点做些花朵儿消闲耍子。

  只听得有人扣门,连忙起身闻看,恰是个卖草药的先生来寻他。

  说话的,你才说得几句便把人捉了破绽,方才道这裴幼娘从来不与愚夫俗子往来,这个草药先生有甚么高贵,却又与他相熟。

  有一说,这草药先生不是别人,就是他嫡亲的舅舅,唤名詹复生,一向原在京师里,卖些草药。

  后来该得有了时运,遇着几个大老先生作兴,遂撇下了草药担子,便改做了个官料郎中,个把月前才到得家。

  这日正来寻了外甥到郊外去耍子。

  裴幼娘开门,见是舅舅,便倒身唱唱道:“舅舅这几日缘何不到我家走走?”

  詹复生笑道:“今日不然,还没有工夫走来。昨日京中有个大老先生,为书寄来与我,要找替他寻几味草药,随即就要带进里面去,合那助阳丸。我一个往郊外去没些兴趣,特来邀你同去走走。”

  裴幼娘见舅舅要他同去,难道有甚推托。

  便走到里面换了衣服,就随詹复生同去。

  出了西城,只见果然好一派暮春光景:红杏开阑,绛桃放尽。

  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

  芳草坡前,一对游蜂,引着一双浪蝶,芳郊里来往纷纭。

  杂沓的车填马隘,画楼中笙歌缭绕。

  簇随着才子佳人,绿瘦红肥,正是赏花天气。

  风恬日暖,分明淑景时光。

  詹复生同了裴幼娘来到西郊。

  一路上游游玩玩,问柳寻花。

  看了那些景致,连个寻草药的念头都忘怀了。

  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早到了一座庄居。

  你道这个庄,是那一家的?就是洛阳城中郑司牧所建。

  恰才造得没多两年,果然说不尽的齐整。

  你看那个管庄的好不惫懒,凡是有人要走进去看看,他就做作起来,必竟要掯勒你几个钱儿买酒吃,才放进去。

  詹复生也只得送了他几个酒钱,才同了裴幼娘走进庄门。

  仔细一看,果然好个洞天:花屏路【尧走之底】,秀石峰堆。

  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

  画梁燕去,还寻旧垒飞来。

  曲槛旁边,芍药栏斜。

  对荼蘩架,小桥左右,秋千院相连歌舞台。

  宛啭莺颤,最喜弦歌并奏。

  芳菲红紫,偏愁风雨相催。

  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他两个看了一处,又是一处。

  看得有趣,竟也不思量出来。

  渐渐到了夕阳西下,方才打点动身。

  走不数步,恰好那璧厢也有一个少年后生,同了个未冠走来。

  你看那少年如何打扮?穿一件大袖子短身材的华服,戴一顶拖两条披一片的苏巾。

  白水袜新鲜时样,红套鞋浅面低跟。

  整衣处浑身沉速,开扇时满面真金。

  冠冕从儒,不是寻常俗士。

  清奇带秀,谩夸洛下书生。

  你道这后生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原来是洛阳一个有名秀士,姓韩名涛。

  那个未冠,唤做杨若芝,就是韩涛包在身边的小官。

  他两个正在里面耍子,也因天色将晚,■待打点出来。

  那韩涛兴尚未阑,一回走,一回还看个不了。

  恰好这杨若芝在后,也正慢慢踱着,猛可的劈面撞见了这裴幼娘,连忙上前,轻轻叫住韩涛道:“你可记得前面那个未冠么?”

  韩涛听说个未冠,便赶近前几步,略把眼来偷瞧了一瞧,摇着头道:“我眼睛里从来不曾见这样一个小官,你可记得是那一家的?”

  杨若芝笑道:“还数你会识小官,见了这个略有些名的,就不记得了。”

  韩涛道:“你敢晓得他么?”

  杨若芝道:“这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裴幼娘。”

  韩涛想了一会道:“我一向曾闻此名。原来这个就叫做裴幼娘,真个标致得紧,果然名不虚传。”

  杨若芝道:“韩兄你又来没偶偶了。如今的人,只生得两只耳朵,几时曾有个眼睛。难道略有些名头的就叫做标致?只怕不能够十全十足哩。”

  韩涛晓得他这两句话有些酸意,便不则声,径出了庄门,跟在裴幼娘詹复生后面。直待同进了城,方才各自分路回去。

  诗曰:

  匆匆邂逅半消魂,却恨天涯咫尺分。从此折梅无个便,倩谁传寄陇头春。

  不说他甥舅两人到家的光景。且说那韩涛自见了裴幼娘回去,废寝忘餐,眠思梦想。催了几个更长漏永,撇了几番黄卷青编。镇日闷萦心上,郁结眉头。杨若芝见了这个模样,明知他想在裴幼娘身上。一日特地走到书房里问道:“韩兄,你自那日郊外回来,到今又是好些日子,不知你为了些什么事,终日愁闷不了。”

  韩涛见他有意询问,却不对他明说,没奈何回答道:“我因母亲年老在堂,桑榆日短,当此春归时节,■物伤情。”

  杨若芝摇头道:“你与我相处这几年,几时见你曾肯把令堂放在心上。兀自真人面前说着假话,你只道我果然不晓得你的心事。”

  韩涛道:“你晓得我为着那一件?”

  杨若芝冷笑一声道:“你的心事不过想在那裴幼娘身上。我倒是个识时务的,若对我实说就先告辞去了,随你两个相处。若是遮遮掩掩,明日有些风吹草动,那个醋罐儿,怪不得我倾翻哩。”

  韩涛被他说着,只得陪笑道:“小厮家这等多心,这样说分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你不如他?”

  杨若芝道:“不是我夸口。说外貌我不如他,内材他不如我多呢。只怕要我这样体心贴意的朋友,明日便穿了铁草鞋走尽天边路,也还没处寻哩。古人说得好,傍生又不如傍熟的好。”

  韩涛听了这些说话,又不好认真,又不好作假。正要回答他几句,只见杨若芝就踱了出去,只得耐了性子。自此以后,不觉郁怒交加,遂染成了一个症候。他那母亲见孩儿得了病,心中大不快活,那里晓得他为着那两桩没要紧事上来的。只道他兜着了什么邪祟,便去求神问卜,许愿寻医。那得一些应验,几遭暗里盘问这杨若芝。杨若芝碍着口,却又不好实说。那老人家没处访个病原,时常在背后思想道:“这决是他日常间好拐小官,这番撞着个小官儿了。”

  一日一日不觉渐渐沉重将来。那些同袍中朋友闻他病体沉重,都来看望,韩涛勉强起来相见。众朋友们道:“这样的病势,十分危笃,如何还不寻个好医人来看治。”

  韩涛道:“洛阳城中的医人,请遍了,决没有一个治得这个症候的。”

  内中一个朋友道:“西街上有个詹复生,绝医得那古怪蹊跷的病,倒去寻他来看看。”

  韩涛道:“我自不曾闻得有这个医生,恐怕不行时的。察脉不辨理,下药不对科。”

  那个朋友道:“他一向原在京师大老先生门下,两三个月前才到家的。如今城里那个不作兴他,■■■不把个轿子抬进抬出,行时得紧哩。”

  韩涛便依了朋友主荐,次日清晨便去接了詹复生到家。原来他两家虽是那日在郊外郑司牧庄里见过,到如今过了许多日子,那里还记得起。

  不道这詹复生也是个好男色的,走到书房里见了这个杨若芝,便起了心。一面按着脉,一面瞧个不了。倒也还亏他没有差错,按了一会便对韩涛道:“这个症候都是郁怒两样结成的,不是那几味寻常药料就可治得,必须要用一块本钱合一料丸剂,早晚服下。然后再服一两贴官料药,使他内外夹攻,才好把那郁怒两家赶散。”

  这几句原是近日这些医生起发人家的说话。若只下了一两贴官料药,随你有体面的不过送了钱把银子,将就些的多则五分少则三分,不是没了道路。若起发得合,一料丸剂,不要说别的,只那换人参里就要赚他一块,岂不是得个着实肥腻。这韩涛听了便问道:“若是合丸剂,也要先斟酌几味药料才好。”

  詹复生道:“这脉息里,学生也看得明白。如今倒请把那得病根由细讲一讲,便好斟酌。”

  韩涛一心只要病好,不敢隐讳,便把一句话儿赚了杨若芝出去。然后将那日曾见裴幼娘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詹复生听罢大笑一声道:“原来足下的病,原为着这个原故上起的。那个裴幼娘就是学生的外甥,足下何不早来寻我,可是连这场病都没了。”

  韩涛道:“原来就是令甥,却得罪了。”

  詹复生道:“不妨。我那舍甥,倒也是个见广识大的。足下若想着他,只依学生一个计策,管取唾手得来。”

  你看他两个说得投机,连个商量合丸剂都丢在一边。韩涛道:“先生若不见罪,就请教一个妙计。只要令甥见一见面,便是十两黄金奉酬。”

  詹复生听得,就打动了念头。想一想看,十两黄金便值百两银子,比适才起发他合丸剂竟差百倍。遂说道:“我舍甥日常间见了那些■辈朋友,极说得来。如今用一个将虾钓鳌的计较,明日待我先到舍甥家里,足下倒央适才那位未冠的来,只说寻我。学生使他两家先见面了,那时学生■用一个打合法,不怕不得相见。”

  韩涛欢喜道:“好一个计策,明早就着他来。还有一说,不知令甥住在那里。”

  詹复生道:“到了西街上问一声裴幼娘,没一个不晓得的。”

  韩涛道:“既然如此,凡事都要托在先生身上。”

  詹复生笑道:“十两头足下也要在心。”

  你看他药笼也不打开,包儿也不指望,连忙作别起身。那韩涛说了这一会,十分的病霎时间竟减了三分。那母亲见医生去了,便走到书房里来。正要问个详细,看见孩儿脸色猛可的好看了许多,这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便道:“果然好一个神医,莫说吃他的药,才见得他一面,你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许多。”

  韩涛难道好对母亲说是为那事心中快活,只得把几句话儿胡答应了过去。诗曰:心病还将心药医,一番清话拟佳期。萱堂虽解儿颜色,毕竟难明是与非。韩涛事到其间,只得又要看那杨若芝的嘴脸。当晚便唤他来,先把几句宽慰他的话说在前头,再与他商量明早的那一节事情。

  杨若芝却也没奈何应承道:“这个无不从命。朋友们相处,原是你管不得我一生,我靠不得你一世。前番只是你错了念头,指望掩耳偷铃,没有与我商量,所以讲了那些说话。如今你竟把心腹对我商量,巴不得你的病好,终不然坐视其危不成。”

  韩涛满心欢喜,早便打发他到裴幼娘家去。这叫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詹复生先己在外甥家里等候多时。一见杨若芝走到,老大欢喜,就着裴幼娘出来与他相见了。连忙殷殷勤勤,打点午饭款待。你道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倒先有心在杨若芝身上。

  三人先把酒来吃了一会,詹复生说说笑笑,讲了许多都是为自己的说话,却不曾有半句为着别人。却好这杨若芝,是个极容易跌倒的小官。见詹复生有心向他,随即装模作样,做出无数恶懒派头。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调得高兴。旁边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难过起来,便起身走了进去。他两个就不吃了午饭,也就动身,裴幼娘便走出来相送。

  詹复生遂同杨若芝到自己家下,才说出几句透心肝的话来。杨若芝就舍着脸皮,才一次上门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韩涛在家凝望。将近到晚,方才回去见那韩涛。韩涛那里得■■先倒着了别人的手去,问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么消息来?”

  杨若芝随口答应道:“不要说起裴幼娘一见如故,那詹复生真个有十分为你。”

  韩涛道:“缘何你不与那裴幼娘同来见我一见?”

  杨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语有云,紧刮婆娘慢刮要。必须要下些工夫,摧几个日子,才能够上手。”

  韩涛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还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与你些银子,带去盘缠,省得再去扰那詹复生。”

  到了第二日,韩涛取了一包散碎银子,约有二三两光景,递与杨若芝带在身边使用。

  杨若芝一连去了四五日,几次都到詹复生家里,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门。

  去一次就和詹复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

  这个韩涛还睡在梦里,自家的小官,先被别人弄得个不耐烦,别人的外甥还不能够得见一面。

  詹复生却才过意不去,又想着他那十两金子,只得用个计较。

  一日赚了裴幼娘来见韩涛,韩涛见他一到,把个病都不放在心上,连忙■闵起来,欢喜个不了,詹复生便说了许多打合的话。

  那些久惯做小官的,只要你把个好体面待他,他自然也还你个好体面。裴幼娘见韩涛是个在行的主顾,也只索就搭上了钩子,两个走动了六七日。那韩涛病体虽然日逐好来,只是还未到手。况且两家都是脸皮嫩的,一个又不好明明说向,一个又不好老实开谈。直待过了半个多月,韩涛病好,便要思量完了那桩风流帐。打点在家动手,又多了杨若芝一双眼睛。

  这日把他瞒过了,悄地约了裴幼娘来到东街上一个妓者人家,那妈儿便出来相见。原来那妓家见带了一个小官上门,恐怕占了他的趣去,最是不喜欢的。

  这妈儿又不是这样说,见是韩相公,不敢推却,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就迎到里面,把女儿唤将出来相见。不多时,那女儿走出来,你道如何装扮?

  鬓躯乌云,眉湾新月。

  秋水一眶,觑多少撒漫儿郎。

  春风满面,迎几个着迷豪杰。

  帐中被底可人处,一捻细杨腰。

  背后人前卖俏的,一点丁香舌。

  淡妆巧扮,短短衫儿薄薄罗。

  殚雨尤云,鲜鲜怕子惺惺血。

  这女儿名唤卫湘卿也,算得是洛阳城中一个有姿色的妓女。出来见是韩相公,忙不及的深深道了个万福,便迎到房里请坐,那妈儿就去打点看茶。他两个进得房来,四下一看,委是铺设齐整。香几上摆一座重价钱的宝鼎,净瓶中插几枝最得意的名花。文具内列两方汉玉图书,都镌着湘卿名字;书架前有几卷唐人册页,尽写的李杜诗章。更有那带草连真,王羲之手就兰亭帖;粗砂细做,时大彬亲制小磁壶。罗帐挽双钩,不是无心邀客坐;绣衾闲半榻,分明有意待人来。

  他两人坐下,卫湘卿问道:“韩相公这一位小相公上姓?高居在那里?”

  韩涛道:“姓裴,就住在西街上。”

  卫湘卿想了一会道:“莫非是西街上的裴幼娘么?”

  韩涛点头道:“然也,然也。”

  卫湘卿道:“久闻裴幼娘大名,无缘可会。今日幸得韩相公光降,也挈带得相见一相见。”

  说话之间,倒换了两巡茶。韩涛就唤妈儿出来,支付他一两银子去做东道。不多时,齐齐整整,安排完备,就向房中摆下,三人饮了一会。毕竟那做妓者的人,作事在行,看饮得不痛快,便起身到文具里取了一付小小骰子,送与韩涛行令,韩涛转递与裴幼娘。幼娘接在手里,就有兴思量开铺。与两家各掷十见,朱窝,一连得酒得色。

  共掷了二十见,倒输了十六七个大杯,先吃得个滥醉。卫湘卿见裴幼娘醉了,便扶他到床上去睡着。此时正中了韩涛计较。两个又吃了一会,不觉更阑夜静。韩涛也假装个酒醉,也倒在他床上。卫湘卿早已明白了,说句笑话道:“韩相公与裴相公一同睡了,我倒打个官铺相陪罢。”

  韩涛只不作声,把手摇着。卫湘卿又道:“既如此,韩相公起来,索性脱了衣服,大家睡做一床,做个柳穿鱼罢。”

  韩涛就走起来,把上下衣服都脱去了,三个人睡做了一头。裴幼娘睡到半夜,渐渐酒醒,将手到外床一摸,却摸着的是卫湘卿,便觉高兴,两个正动得手。只见韩涛又把那件东西,向屁眼里放将进来。

  裴幼服只做不得知,这个抽一抽,那个送一送,三个人弄得个好耍子,那里割舍得丢手。弄了半个更,不想韩涛先自泄了。

  这裴幼娘只顾前面的快活,不晓得后面的完帐多时了,韩涛就把个帕儿替他收拾干净,这回俗大相思都在一时消激。到了天明,两个梳洗出门。

  真个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道又被杨若芝知了消息,他连忙去说与詹复生得知。

  詹复生道:“可见如今的人,都是难相与的。只要引上了路,两家对客做了,就把我们中间人撇开。有这样事,不免写封书去问那韩涛讨那十两金子,看他怎么回我。”

  遂把些生药名做了主意,写一封书来道:“半夏前为苦,参事俱熟地,再三白术,彼薏苡曲从。适闻足下己川芎矣,宁不知母牛膝日之苦辛乎,使生地两家增多少肉,麻黄恐不过。念在所允十两金银子分上,但足下大信杏仁,决不作雌黄之说。幸当归我为荷。”

  韩涛拆开看了半日,会不意来。慢慢把句法想了一会,原来都是些索谢的话头。撇不过面情,便取了五两银子送他。

  自此以后,韩涛倒有十分厚待裴幼娘光景。杨若芝见一日一日把他冷落,竟不比了前番,遂好好告辞出去。

  韩涛见他好辞了去,心下也有些不过意起来,倒送他六七十两银子,成就了冠婚两事。这回才与裴幼娘得个相处久长,时刻不离左右。这正是你贪我,我恋你,两好合一好也。

  诗曰:

  欲辞苦李觅甜桃,那信甜桃味果高。

  肯把青蚨容易掷,羡他到底是英豪。

  第二回 小做作见面酒三杯大铺排倒身钱十贯

  蝶恋花

  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

  白昼红尘人易老,多情悄不相逢早。

  眼底空教留意好,我自无缘,应惹傍人笑。

  着甚来由徒懊恼,深情毕竟凭谁道。

  这个词儿,说道相处小官,大约要些缘分。缘分中该得有些儿光景,比如一个在天东,一个在天西,转弯抹角,自然有个机会凑着。这个机会,虽是缘分所使,中间也决少不得一个停当的牵头说合拢来。

  又有一说,牵头固虽寻着个停当的了,只是近日出来的小官,个个都靠背后买卖。做了生涯,坐倒思量嘴动,出门思量钱用,须得着实打点一块结识在他身上,才行得通。不然的时节,随你该得的缘分,停当杀的牵头,都要走了滚。

  这些闲文,原不必得详细,如今且把个故事说来。

  昔日巴陵城中有个假小官,说话的,你才开的口,就吃人捉了破绽去,难道世间小官,怎么却有假的。看官们不要性急,慢慢听我说个就里。这假小官,唤做李翠儿,原是城中李员外家一个使女。李员外平日闲,最喜的是后庭花。见他十三四岁上头发覆眉,生得笋尖般嫩,着实喜欢。倒不要他前面那一道,只要他后面这一道。只是十分优待,教他打扮做了小官,一样穿鞋袜,一样着道袍,手面上又教他习了些写算。着他在记室中,早晚做个陪伴。你道可不是一件屈天屈地的事,丫头家这样的年纪,正好破花心,如何却寻思在他背后去。人却不知道,这李翠儿偏又尝着滋味,便宜了这道。

  那李员外是一时少不得的,有这样个花蕊般的假小官在身边,难道不会动火两个早早晚晚尽情顽要,不上两年,把个李员外断送上路。

  他儿子李大官人,晓得父亲为这个冤孽身上坑了性命,算计定了,只要等到闭灵之后,把他布摆一通。李翠儿知了风声,想得祸机一发,决然收拾不来。这晚一溜风,遂走了出去。

  有一说,女人逃走,改作男装的常有。只是索性改作个裹头刷发的,走将出去,还没人猜疑。端只又是个小官打扮,如何行得通。况且而今的人,眼孔里那个着得些儿垃圾,见个小官,无论标致不标致,就似见血的苍蝇,攒个不了。

  这李翠儿此时要走得慌张,一些东西不曾带得在身边。从更尽赚出门,黑地墨天,不知那边是东,那边是西,一步挪来两步,直走到天明,才晓得是一带没人家的僻径。心里一个不快活,越走不动了,巴不得寻个处在略坐一坐。

  正抬头,恰好就是一座古庙。说起这个古庙,甚是古得没样范。楼梯般两扇庙门,马坊样一间殿宇。一座石香炉,东倒西歪;几个泥菩萨,翻来覆去。座前摆两爿竹个,那些个有灵有感;壁上挂一块木经,看不出谁阳谁圣。

  正进得庙门,只见那角落头蹲著有三四个肥头胖脑的乞儿,煨着瓦罐煮早粥吃。见李翠儿走到,个个打着市语,大惊小怪起来。李翠儿看了这班叫化子,不像个良善的,心头扑扑的跳,打点走了出来,恐怕那些叫化子倒要动手动脚。只得放大胆走向那神柜边坐下。

  那些乞儿中有一个低低说道:“列位哥,好造化。这里正是四十五里没人烟的所在,那得这样个标致小官,可不是全来的福。”

  内中又有个道:“列位哥,这决是好人家儿女,敢是迷失路的,再走去和他扳个话看就是。”

  适才说起的那个乞儿道:“待我再去,待我再去。”

  又走到神柜边。原来那李翠儿走了许多路,身子倦怠,一边坐一边睡着。这乞儿走过去把他一推道:“小官,这个壁缝里有风。要睡觉,我们有现成铺盖在那里。”

  李翠儿带着睡,着实一跳,咿咿唔唔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那。”

  乞儿听了这句话,把头一缩,悄悄走过来对众人道:“这个小官,有些蹊而跷之,古而怪之。我略把他推得一推,吃起惊来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了。”

  众人道:“这样说,决是与家里人有些口过,忿气出来的了。只要讨他个口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所在,就去报个信,强加做场买卖。”

  那个乞儿道:“再待我去讨他个口风。”

  说不了,又到他面前,一顿大呼喊叫,把李翠儿推醒。李翠儿不知什么势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口口声声只叫饶命。那乞儿气了道:“啐,我们虽然做个叫化子,还是好骨气,又不是什么歹人,怎的是这样叫。”

  李翠儿勉强笑道:“果然不是歹人,是我叫差了。”

  乞儿道:“你且不要慌,听我讲么。这个古庙是我们的地方,如今官府好不利害,你且到门首把告示看看,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不许客留在庵观寺院里。我却有些不认得你,说一说看是什么人家。”

  李翠儿惧了,只得直言告禀道:“叫化哥,你不认得我么?我叫做李翠儿,就是李员外家的人。”

  乞儿把口开得老大道:“李员外是新近没的,你是他家人,怎么孝也不戴一戴?”

  李翠儿就不则声。那乞儿讨了这个口风,遂过去说与众个得知,一齐都不肯信。又有个乞儿道:“这个极容易的,让我赶到城里李员外家问一声,就晓得真假了。”

  众人道:“说得有理,你快去,你快去。”

  不说那些乞儿盘问李翠儿的话,且说那赶进城去的,一口气跑到李员外家。那李大官人正为夜间走了李翠儿,打点写招子,着人四下追寻。那乞儿打听得是真,连忙说是报信。

  李大官人说有人报信,便叫那乞儿进去问个详细。随即打发几个家童,飞一般的来到古庙里,把李翠儿活活捉了转去。那一班叫化子都得了些赏,个个喜欢不了。

  诗曰:贫根丐子造化,没卵小厮运低。

  为甚樊笼难脱,都缘面生可疑。

  那李翠儿捉转去,被李大官人着实打了一顿,还剥了衣服,端然现出原身,又做了使女。犹恐他日后做出什么歹事,遂把他并与了个得力的家童,不上做亲一年,生了个儿子。是这个儿子生将出来,又添了一番好笑话,怎么又是个笑话?当初自李翠儿逃去捉回,巴陵城中那个不晓得他是个小厮,再没人肯信说是女人。如今生了个儿子,有那好讨嘴舌债的乱传开去,说是李员外家出件异事,小官生出个儿子来。

  又有那好事的,就去编了个唱本,满街做新文卖,落得骗人的钱钞。李大官人闻知了,虽然不是件真事,总来没甚好看,便把李翠儿夫妻们打发出来。过得几时,那个儿子看看长大,比娘又生得好十倍,取名叫做小翠。也是他该有这碗衣饭,到了十三四岁养起头发,越恁有丰韵。

  走将出去,一个看见一个消魂,两个看见两个吊魄。城中有个大老官,姓邵名囊,家俬可有巨万,算得是个好拐小官的总头。随你异样做作的小官,经着他的手,做作不来了。

  这日正送客出来,回头一看,见个戴矮方巾的主儿,手里拿着个画眉,同了个披发小官,走将过去。邵囊认得那戴方巾的背影,好像那做牵头的罗海鳅。也就要看看那小官的面孔,便叫一声道:“罗海鳅。”

  罗海鳅忙回转头,见是邵囊,把个笑堆到嘴边,一个大唱道:“邵官人,连日连日。”

  邵囊低低问道:“这个是那家的?”

  罗海鳅把嘴一努道:“不是正路货,是李员外家的那把货。”

  邵囊道:“好在里面,可曾有主儿么?”

  罗海鳅道:“才这几日同他出来走走。”

  邵囊道:“如今要到那里去?”

  罗海鳅道:“打点去斗画眉。”

  邵囊笑道:“来得恰好。我前日也买得几个在里面,拿进去斗斗看。”

  李小翠欢喜杀来道:“便去斗一斗。”

  邵囊遂同进去。邀到侧厅上,果然挂着许多,也有黄头,也有画眉,也有鹦歌,见人来叫做一片。只有那鹦哥嘴里叫得有趣,口口声声的,猫儿来哥哥打。两个听了,好不喝采。邵囊把画眉除下来,问小翠道:“割舍得斗么?”

  李小翠适才一团兴致,巴不得进来斗斗。如今看见这许多,那里还有胆气,就不作声。邵囊笑道:“我这些都是好价钱买的,你既喜欢养,我明日送你两个何如?”

  李小翠也随口应了声多谢,罗海鳅道:“我们告别了罢。”

  邵囊道:“你就来客气了。你便是相处长久的,这翠兄今日初相见,又是头一次到我家,难道椅子不曾坐得热,就去了。俗语说得好,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罗海鳅笑道:“来一次扰一次,怎么算帐。”

  邵囊也笑道:“明日相烦的事上心些,就见盛情。”

  不多时,摆酒出来。你看这通酒,比别的一发丰盛。东坡蹄囤囹安排,宝应蟹大盘堆砌。香喷喷成个酝鱼,油汆全五香肚肺。带皮羊,烂炉得异样梅酥;乌骨鸡,酒煮得上般滋味。腊鹅腿子摆起去,叠叠重重;火肉心儿切将来,肥肥腻腻。难道这桌酒说得不齐整,偏是李小翠酒量不济事,吃得七八杯面孔上就有些红意。

  邵囊那里知他真个是吃不得的,便叫小厮里面去拿出宝贝来。你道什么宝贝,却是个藏得半壶酒的一个大玉杯,中间做成两只小玉蟹,筛下酒去,那蟹就会得爬将起来,也算得是酒席上一件出奇的玩器。

  邵囊满斟一杯酒,两只蟹都浮在面上,爬个不了,就送与李小翠。小翠本是不肯吃这一钟的,见那蟹儿有趣,只得接在手,尽着量一口吃了。邵囊见他去得,又是一杯斟过来,李小翠又勉强一气饮干。邵囊拍手大笑道:“翠兄原来是海量,妙得紧。再看热酒来。”

  说不了又斟上一杯,还要打点递将过去。那李小翠实落来不得了,连忙把个腰躬将下去,抵死不肯受。邵囊道:“翠兄作揖,小弟就跪,决然要求干。”

  一边说,一边咄的跪在地下。李小翠也对面跪下,双手接过来,拚得个醉倒王公旧酒庐,做两口呷完,有一,这个硬好汉,虽是做了,险些儿把个头都摇了下来。你说这半晌罗海鳅为何没一句话说,这个主儿原是个随碗醉的,趁着他两个一面缠,他在背后落得吃个爽利,先自弄得壁泥般醉。

  邵囊拿起杯正要敬他,见这个模样便住了手,把他搀去坐了。再停一会,越醉得没并侨,仰着头,伸着脚靠在椅子上,把那随口曲儿唱个不了。李小翠看不过便要起身告别,邵囊一把扯住道:“此时还没有晚,怎么就要说去。等他醉的是醉,我们饮酒的饮酒。”

  那里肯放,李小翠也决不再坐,倒没奈何立饮了一大杯,才出得门。那罗海鳅见李小翠起了身,一唱唱也跳起身,口内乱叫道:“拿画眉来,我带去。”

  邵囊道:“明日拿罢。”

  罗海鳅道:“难道他先去了,也不等我一等。”

  转身正要洒开步赶上前去,怎奈这两只脚不肯争气,扑的跌了一跌。邵囊带着笑,依旧扶他坐了一歇,吃钟苦茶,便搀他雪洞里去睡了。

  次日早起,一些也不省得昨晚这场大醉,梳洗得停当,打点出门。被邵囊留住道:“我正要和你商量那件事,怎么就去。”

  罗海鳅从新坐下道:“这句话又是想着李小翠了。”

  邵囊道:“可弄得到手么?”

  罗海鳅道:“有什么难处,近日出来小官,不过只要身上光鲜,腰边硬挣。这两件齐备了,还怕什么不倒在你怀里。”

  邵囊道:“你晓得我们相处小官,不像那些没体面的。自然要个把银子用在他身上,那里有个砍光的道理。”

  罗海鳅听了这句话,兜上心来道:“这样说,邵官人,大老官毕竟还要让你做。你不知道,近来小官也为那些没体面的哄怕了,所以个个都要见兔放鹰。我和你如今先把个体面,做几两银子不着,只拣那好花样的生活,买几疋,送到他家里去,那小官家见了,叫做有奶的就是娘,自然心悦诚服,要到手,可不是瓮中擒鳌。”

  邵囊道:“难道这样容易。既然如此,千金担子都托在你身上,少不得事成了有个意思在这里。略坐一坐,吃了早饭就同去买生活。”

  说不了,早饭摆将出来。两个吃完,打点正要动身,恰好李小翠劈面走到。他这番来,有那不晓事的,把他屈说了,道是上门兜揽主顾。偏我知道他的来意,终久还是那些小厮们顽耍生性,记挂那几个画眉,果然倒被我猜着。才坐得下,画眉两个字正出口,被罗海鳅拽到天井里,把要买生活送他的话逐一说知。李小翠道:“恐怕做衣服穿将出去,又有别人议论。既有这段美情,不如折几贯钱与我罢。”

  罗海鳅满口应承道:“若是这样,包得在我身上。”

  转身就和邵囊说了。邵囊极其乐意,当下又吩咐摆起酒,从早晨吃到晚,大家越吃越醒。约莫吃到上灯,李小翠先靠倒在桌上。邵囊知他意思,便叫罗海鳅掌了灯,亲自扶他到雪洞里,把门闩了。两个弄了好一会,只是弄不进去。你道他如何弄不进去,一个是不曾十分受这道过的,那个屁眼紧紧凑凑,一时间如何宽绰得来。

  一个是本钱忒莽撞了,略放得进去些儿,就像戴紧箍儿一般,弄得生疼。邵囊一团高兴怎么丢得手,抽出尘柄,多搽些津唾,也管不得弄开他的屁眼,尽着力气着实一送,齐根进去。

  李小翠抵当不住,一个寒噤,叫了一声我的娘,连忙把身子一扭,那里扭得出来。一个熬着疼,一个乘着兴,不只抽的二百多回,早又歇帐了。此时将近二更,见得顽了两个来更次,倒是外面的工夫多,里面的工夫少。李小翠穿好了衣服,依旧还要回家。邵囊道:“这样时候回家也不便,有心在这里,明早去罢。”

  罗海鳅道:“他却不曾在外歇惯,还是把他回去。”

  邵囊就叫起小厮掌灯送李小翠回家。次早邵囊又与罗海鳅商量,约莫着不好出手,遂打点十贯钱,着罗海鳅送去。

  所以说做牵头的人十分心狠,竟把十贯钱落了他三贵。过了几日两边会帐起来,才晓得是罗海鳅没行止。总之自一遭后,两家都熟落了,正好顺水推船,把罗海鳅丢开。两三个月里,李小翠赚他老大一块。

  罗海鳅想一想看,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气他不过,分明要他两个开交,寻思个反间计,又挽出个大老官,便教他跳了槽,看将起来。做小官的若肯一心一意相处了个朋友,便可发迹一世,怪他不得。生成了这个病,这山望见那山高,巴不得换个新主顾。常是线缚鸭子,弄得两边拓了。

  邵囊那里得知是罗海鳅的暗中算计,拿定个主意,就与他开支。你说那做大老官的,拚得撤漫两分,那里不去相处个小官。

  只是做小官的过了一两年,仍旧要来投奔旧主顾,这叫做覆水难收。却又有一说,如今的小官,三分颜色全仗七分妆扮。若没这些妆扮,总然是生的花朵般,也没人看得上眼。

  那李小翠不上半年,看看弄得没了结果。他那母亲李翠儿,原是个在行的,教他还到邵囊家走走。李小翠心里实落又想着邵囊,脸上其实没了意思,这日拚得见面等他发挥一顿,来到邵囊家里。

  小厮便进去说知,邵囊听说李小翠三个字,真个是提起心头火一盆,不出来相见,写一个字儿出来回覆道:与你情断义绝,今日复来何说。你却容易进门,我却懒于应接。思之理上谁亏,提起心头火冽。 便宜早是归家,省得一场面叱。

  李小翠看了这几句,气得两只眼睛脱了出来,没些趣向,端然走了回去。把字儿递与母亲李翠儿看,李翠儿看了道:“原是你不是了些,怪他则甚。果然气他不过,也写几句回他出口气罢。”

  李小翠正要拿起笔,李翠儿道:“他便绝情绝义写得出,你却不可十分伤触了他。”

  李小翠道:“我是有个写法。”

  遂写道

  :昔日交情何厚,今日撇人脑后。

  纵使一二有亏,还必万千宽宥。

  不记门外奇逢,不记灯前苦受。

  这的铁石心肠,何异衣冠禽兽。

  写便写了,难道自家还好拿去。

  转央一个后生主儿,拿到邵囊家。那邵囊决乎想不到是李小翠拿来发作他的,拆开看了呵呵大笑,仔细一想,过意不去。次日只得着人先去寻了罗海鳅,告诉一遍。

  那罗海鳅也为当日那桩心病,长久不好见面,趁这一着做个引头,才又上门。邵囊就央他去寻了李小翠来,当面说了一通。罗海鳅便立个主意,写下一张议单,议定每年包倒他多少家用,多少衣服。这遭两家才又过得热热络络起来。

  看官们,不厌絮烦,把罗海鳅做的议单,一发经一经目。他写道:

  立议单人罗海鳅,有友邵囊,原与李小翠交好。

  讵料未经一载,李生歹见,顿背深情。

  不意粗心无遂,束手空还。

  可谓走尽天边路,难觅皮宽树也。

  今者李既悦归,邵其笑纳。

  往事不必重提,新议何妨再酌。

  三面看定,每岁邵奉李家用三十金,身衣春夏套,外有零星用广,不入原议之中。

  此系两家情愿,各无异说。

  如有翻覆等情,原议人自持公论。

  恐后无凭,立此议单。

  各执一纸存证。

  诗曰:

  议单写就各无疑,花押亲书作证媒。

  惟愿两家无异说,还留样子后人为。

  第三回 乔打合巧诱旧相知 小黄花初识真滋味

  古歌

  君不见长安豪富都消败,青驱玉勒今何在。

  当时沧海变桑田,此日桑田变沧海。

  须知豪富不常有,有金莫结无情友。

  怕他翻覆似波澜,久后还同行路叟。

  这是几句醒人的说话。大凡鸡奸一事,只可暂时遣兴,那里做得正经。如今有等人每每把这件做了着实工夫,殊不知着实了,小则倾赀废业,大则致命伤。不是说得十分利害,委是眼前逼真光景。

  还有一样最听不得的,是那做牵头的嘴。他若说是生得好,焦面鬼也还去得。他若说是没多年纪,姜太公还是小官。

  只要弄得你上路,便快快活活吃现成,用现成。那小官倒不曾打点个起发的念头,他到背地里捐哄不了。

  撞着个不甚手松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当真不得,当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随你什么有算计的,只索没法区处,总不如依着。俗语两句说得好,住他到处香醪美,不饮从他酒价高。

  如今且说麻阳地方有一个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没个妻小儿女,住在那紫荆桥上一间小小屋内。

  平日间并不作些经营,只是东奔西撞。见了个标致小官,毕竟要访了他的姓名住处,就牢牢放在肚里。

  不料他在这小官行中,混了两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时运来,就结交了几个大老官。后来一日兴了一日,要买货的也来寻他,要卖的也来寻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桥为姓,去了木旁取个混名叫做乔打合。

  这日是新正时节,乔打合往那相处人家贺节回来,打从紫荆巷里经过。只见那土地庙中,共有十五六个未冠,都会聚在里面说说笑笑。

  乔打合站住了,逐个瞧了一瞧,却有一大半是认得的,连他也不知这些小官一齐聚集在那里为些甚事。正要等个熟的走出来问个原故,却好背后一个小官叫道:“老乔,你来得正好,也出一个分子去。”

  乔打合连忙回转头来看时,就是在这紫荆巷里住的唐半琼。唐半琼见了便唱个唱道:“前日特来拜节,遇你不着,空走了一遭。”

  乔打合连忙弯腰下去道:“失迎失迎。”

  唐半琼道:“我自去年七月间见你过,到今约莫又有半年不见了。”

  乔打合笑道:“又是你讲起我才记得,说你一向有些旧病发,如今可好了么?”

  唐半琼道:“不是什么旧病,就是两年前生的那个痔疮,一向倒医好了。不期旧年夏里多耍子了几次,从新发作起来。倒亏了那辽阳来的一个长老,把几味草药整整医了这几时,个把月前方才脱得管去。”

  乔打合道:“恭喜,恭喜,脱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问你,你们众人今日聚在这,做些甚么?”

  唐半琼笑了一声道:“难道你不晓得,这是我们做小官的年年旧例。一到新正来,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个要出五分银子,都在这土地庙里会齐,祈许五夜灯宵天晴的愿心。”

  乔打合也笑道:“原来你们有这个旧规,果然我也该出一个分子。”

  唐半琼道:“新年新岁,难道真个要你破钞。”

  乔打合道:“只是不曾带得。若带来,神天分上那里不用些儿。”

  唐半琼道:“我有句话正要对你说。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常间积起得些,都消磨尽了,再没一些来路。如今没奈何,只得舍着脸皮又要出来做那把刀儿,那里有好相处的,千万替我寻个。”

  乔打合满口应承道:“有有。去年冬里有一个开典铺的徽州人,在这里说起要寻一个在身边早晚顽要,你肯去么?”

  唐半琼摇头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里肯撒漫使钱。”

  乔打合又想了一会道:“你既不欢喜徽州人,又有个绍兴人在这里,可去得么?”

  唐半琼道:“绍兴人或者还肯撒漫些,只是当不得他会吃醋。”

  乔打合道:“也罢。且说在我耳朵里,慢慢的替你寻个好主儿。”

  唐半琼道:“还有一件。我那第二个兄弟打点近日也要出来,一发做你不着,替他也寻个好主儿,作成一作成。”

  乔打合道:“你那令弟还没有年纪,如何就出来得。”

  唐半琼笑道:“好教你在馋唾行中走了几年,一些货也不识。他虽是不多年纪,好不十分在行哩。”

  乔打合:“这个其实难得,可见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说在我耳朵里,这个决要寻个专一会开黄花的来作成他。”

  说不了,只听到里面那些小厮一齐问道:“唐半琼那里去了?”

  唐半琼见众人寻他,便别了乔打合进去,乔打合也就踱了回来。过得几日就是上元佳节,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着了一日直晴。到晚满城中大小人家,都点放花灯。你赛我强,好不点得热闹。

  乔打合吃了晚饭,锁上了门,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见:满天皎洁,遍地辉煌。万户千门,一处处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乱纷纷来往人稠。

  这壁厢紧层层,你挨我侪,跳着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厢闹吵吵,击鼓鸣锣,舞的是狮子滚绣球。这正是美景难逢,谁家见月能闲坐;良宵易过,何处闻灯不看来。乔打合穿长街,过短巷,各处看了一会。约莫更尽时候,正要打点回来。只听得后面有几个人,急急忙忙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到萧衙门里看鳌山灯去。”

  乔打合听了这一句,思量道:“这里到萧衙也没多路,总是家去不过是睡觉,待我也走去看看。”

  便随了那几个人。不多时,早到了萧衙门首。

  只见那大门上点着一座鳌山,妆扮的都是时兴骨牌名故事。将军挂印,楚汉争锋。

  一枝花孤红窈窕,大四对八黑威风。

  公领孙踏梯望月,孩儿十劈破莲蓬。

  天念三火烧隔子眼,夺全五临老入花丛。

  还有那拘马军赶着折服雁,正马军抢的秃爪龙。

  这座灯委是做得时样,便是看的人却也不少,团团围住,足有五七百。乔打合用了许多气力,才挨得进大门。

  走不数步,又见二门上点着一座鳌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细巧,四围都是三四寸长的葱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戏文。

  金兀术辕门纳款,武三思驿馆逢妖。

  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饯别河桥。

  红线女田营盗盒,昆仑奴郭院携绅。

  林教师夜投水浒,孙行者大闹灵霄。

  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

  张仲坚抛家落海,吕蒙正冒雪归窑。

  凤仪亭太师掷戟,瑶池宴方朔偷桃。

  清风亭薛荣叹气,乌江渡项羽悲唱。

  会跌打,蔡跑跑飞拳飞脚;使猛力,张翼德轮棒轮刀。

  没眼睛的瞎仓官,做得活像撒酒风的醉旨隶,差不分毫。

  最好看的,庐州人乱敲花鼓;没要紧的,男子汉对跑高跷。

  这壁厢,有几个放火爆的小孩儿,伸头掩耳。

  那壁厢,有几个看花灯的丑妇女,跛足驼腰。

  那些人看了这座鳌山,都说道做得有工夫,没有一个不连声喝采。正看得高兴,只见有几个生青毛倚着吃了几钟饿碗头,就在那人队里闯起祸来。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岁,没要紧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

  有一半好管闲事的,一齐都伙上前劝住那两个厮打的道:“不要动手。这萧衙里却是打不出的,为什么事,放了手,好好讲罢。”

  傍边一个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们这个小官,正要打个不了帐哩。”

  恰好乔打合也还在那伙人里,他听说个小官,连忙回头看时。果然是一个初蓄发的,年纪约来十四五岁,生得异样标致,一张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个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访问是那一家的,只见那伙人哄的一声都拥出了大门外去。乔打合也不去劝闹,连忙上前扯住那个人问道:“这个小官姓甚名谁,在那里住的?”

  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瑶,在紫荆巷里住,是我们相公两三日前新相处的。”

  乔打合想不起道:“紫荆巷只有唐半琼,那里有什么唐半瑶。”

  那人点头道:“就是唐半琼的兄弟。”

  乔打合方才想得起。正打点还要问他几句,见那伙人早已劝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却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牵去的。次日起了个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琼家里。正进得门,只见堂前先坐着一个主儿,你道怎生模样。一张方面孔,两脸落腮胡。戴一顶吴江帽折起的巾儿,钉一块蜜蜡金碾成的圈子。稀网巾包过眉稍,却有些吴下官人打扮。银铭耳插来鬓后,才认出徽州朝奉行头。乔打合见这个人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便站住了不走进去,叫一声道:“唐半琼可在家么?”

  唐半琼正在里面梳洗,听得有人叫他,连忙问道:“是那一个?”

  乔打合道:“我们是紫荆桥上住的。”

  唐半琼连忙出来见道:“我说是那个,原来是你。来得恰好,进来坐坐,看一看戏文去。”

  乔打合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唐半琼道:“你不认得么?这是我兄弟两三日前初相处的,姓汪名通,是个徽州朝奉。”

  乔打含笑道:“你前日说徽州人啬吝,再不好相处,缘何你兄弟倒相处了?”

  唐半琼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

  乔打合道:“他为什么事气吽吽的坐在这里?”

  唐半琼道:“说来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萧衙里去看鳌山,撞着一个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捻酸起来,今日商量打点要去告状。”

  乔打合道:“原来昨晚在萧衙里厮打的就是这个主儿,我也在那里看见的。只是为小官去打官司,甚么要紧,待我进去劝他息了罢。”

  正要走将进去,又站着道:“且住。我还要问你,前日是那一个把你兄弟牵与他的?”

  唐半琼道:“是碧莲寺里的一个长老。”

  乔打合道:“怎么这个人倒寻个和尚做牵?”

  唐半琼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处,两个一向相熟的。”

  乔打合恼得两个眼睛突出来道:“有这样事,和尚都思量走将出来做牵头了。如今他们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说几句哩。”

  唐半琼道:“那长老也在这时来了。你且耐着性子,莫要这场不了,又是那场。”

  说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进门。乔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两道浓眉,一双饿眼。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一领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乔打合道:“我走将进去,见了这个秃驴,眼珠里怒火直奔出来。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还要来见你兄弟。”

  唐半琼扯住道:“新年新岁,难道上门来茶也不吃一杯去。”

  乔打合道:“明日总来吃罢。”

  转身就走出门。不说唐半琼进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状的说话。且说那乔打合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是气那和尚不过。思量要算计他,又没个理会。除非是别寻一个把唐半瑶引去,着他跳了槽,方才出得这口气。一连思量了五六日,再没有个计较可奈何他。这日往街上走走散闷,只见背后有个人叫道:“老乔,一向不见你的面哩。”

  乔打合忙把头回转来看时,你道是那个,原来是麻阳城里一个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汤信之。乔打合见了满面欢笑,把个腰忙不及的弯下去道:“汤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来踱去,再不见你哩。”

  汤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几年,如今才回来周岁。且问你这年把来,麻阳城中可又有几个新出来的小官?”

  乔打合满口回答道:“有有。小阳巷里新出一个王俊官,碧莲寺前新出一个李玉儿。”

  汤信之摇手笑道:“这都是我在这里的时节见过的。”

  乔打合道:“除了他二人,虽然还有几个,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头怪脑,只好当个小官名色的。”

  汤信之笑道:“老乔,你却是要在这个行中吃饭的,难道眼睛里再不见一个好小官,明日千万要在你身上替我寻一个。”

  乔打合道:“有便有一个在这里,生得绝样标致又不多年纪,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费些周折才可■得来。汤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说一说看。”

  乔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处唐半琼的兄弟,唤作唐半瑶。”

  汤信之欢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说是标致的,这要弄他来便也不难。”

  乔打合道:“汤官人早见得我几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莲寺一个和尚牵去与个徽州主顾了。”

  汤信之道:“这个一发不难。俗语说,毒龙难斗地头蛇,我便做些钱钞不着,送到他门上去,不怕不随了我。”

  乔打合道:“这个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来,却怎么好?”

  汤信之道:“不妨,拚得与他当官结煞。我今日要出门去,不能够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点些东西同你送到他家里去。”

  乔打合把头乱点,满口应承,两人遂拱手别去。这回乔打合思量得,一则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来又好赚他些钱钞,快活个不了,遂去与唐半琼商议停当。

  果然次日巳牌时分,汤信之着家僮捧了一个描金礼匣来到他家,一同就去见那唐半琼。汤信之相见作了揖,先把寒温叙了一遍,然后问起他的兄弟。唐半琼便唤出兄弟来见了,汤信之喝采道:“这几年不见,果然长得这样标致了,将来大有乃兄之风。”

  唐半瑶一个脸红。汤信之取过礼匣来送他,唐半琼先把帕子展开一看,上写:玄色花绫一端,天蓝绉纱一端。牙色丝■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只,金铁一枝。唐半琼道:“怎么好受汤官人这许多厚礼。”

  乔打含笑道:“这是送与令弟的,还由你做不得主哩。”

  唐半琼也笑道:“你就来取笑我,当初我也是这样收过的。”

  原来近日这些做小官的,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只除你没得送便罢,若有得逞,莫说是这样厚礼,便是不值几个钱的,也没得反璧。那唐半琼这几句,都是门面上好看的说话。你看唐半瑶见哥哥开口说个不好收,他假意推却起来。乔打合再三劝不过,方才一并收下。

  大家坐了,才说得几句,恰好那汪通正走将来。所以说那做小官的极是反面无情,鬼脸儿带在额角上,抹下来最快。唐半瑶见汤信之送了这些礼,一心就向在他身上。见汪通走来,岂不是昨日光景,便觉有些下眉下眼,做出那不偢仙的模样。

  那汪通也还知趣,见有人坐在堂前,转身就走。终久做牵头的在行帮衬,这乔打合见汪通前日气吽吽的坐在他家,商量要告状的正是他,恐怕见了又捻酸起来,便悄悄向汤信之耳边说了几句,遂起身别去。汤信之一路上与乔打合计议道:“这个人紧紧恋住,一时就难弄得到手。”

  乔打合道:“只要唐半瑶肯心向了你,怕他则甚。”

  汤信之道:“说得有理。你明日可起个早去,寻了他同到我花园里,待我把些话儿对他说,自然把那徽州人断送上路。”

  乔打合道:“汤官人又有一说,那唐半琼决要他同来才好。”

  汤信之道:“恐怕他在面前,见我和他兄弟相好了,又要捻酸吃醋。”

  乔打合道:“他倒是个会帮衬的,这些光景包得没有。”

  汤信之道:“这样一发寻了他来。”

  说话之间,早到了紫荆桥,两人各自回家。次日乔打合未到天明就来到唐半琼家,立等他弟兄两个起来梳洗,一同径到汤信之花园门首。那管花园的还认得是唐半琼,便回答道:“莫要进去,我家官人出外两三年还不曾回来哩。”

  乔打合道:“莫要取笑,你家官人昨日约我们来的,你不与我们进去相见,明日都推在你身上。”

  管园的道:“说便进去说了,只是里面聒絮着我,你们却走不开的呢。”

  你看他唧唧喻喻,没奈何走将进去。不多时,汤信之就走出来,见他三个,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邀到花厅上坐了。才吃得一杯茶,只见里面闹吵起来,管园的一步一跌忙不及的赶来说道:“大官人不好了,里面得知,打将出来了,没要紧省得淘气罢。”

  原来这汤信之的妻子最是利害,日常间听得丈夫在外相处了个小官,就要倒了葡萄架,便是汤信之生怕的也是这一着。唐半琼慌了道:“快些去罢,不要带累我受气。”

  汤信之道:“怎么是好,偏生撞着这个不贤慧的东西,好扫兴哩。”

  乔打合道:“他二位极难得接来的,终不然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我有个道理,那紫荆桥边有一所空屋,原是陈刺史的花园,里面有的是好耍子所在,我们就同到那里去,谈一谈也好。”

  汤信之道:“早说有这个所在,也省得惹这场臭气,一同就去罢。”

  乔打合道:“待我先去开了门,等他两个慢慢后来。汤官人你还到宝夫人那里陪个小心再来才是。”

  汤信之笑道:“这倒不曾引惯他。只是不带得些银子,少不得还要进去才来。”

  乔打合悄悄的先走出了园门,唐半琼就同了兄弟,随后踱着。这正叫做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两个走得十来家门面,恰好那汪通在小巷里劈面撞着,连忙就闪过了。汪通暗想道:“他两个此时往那里去,待我做些工夫不着,跟在他后面,看走到那一家。”

  你看这汪通紧紧随着,只见他两个同进了那间空屋,又想道:“走到这空房里去,决有些蹊跷,悄悄跟他进去看个下落。”

  正走得进去,那汤信之也就来了。乔打合引了他们四下看了一会,汤信之把些银子递与他道:“你可先去安排些午饭。”乔打合早明白了这个意思,就扯了唐半琼同走。这汤信之那里知道汪通先躲在里面,两个没些体面,青天白日说起鬼话来。唐半瑶原有意肯的,只是脸皮还嫩,害着羞半推半就。汤信之脸腆道:“没奈何,再是一会,又好来寻吃饭了。”

  唐半瑶掩着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怎么好干这样事。”

  汤信之道:“明人不做暗事,没奈何我又唱唱了。”

  说未了便把个腰弯将下去。唐半瑶连忙扶住道:“依便依了。你只要先讲过,到了熬不得的田地,你也要依我呢。”

  汤信之欢喜道:“这个自然都要通情。”

  两个就在假山背后弄了一会。唐半瑶弄得个遍体酥麻,靠倒在假山石上,那里爬得起来。汤信之袖里摸出一条汗巾替他把彼处轻轻拭了一会,又替他把裤儿系了。唐半瑶塌地坐倒道:“我却不晓得这件东西,世上人没一个不欢喜他的,还是有些什么好滋味。”

  汤信之道:“说不尽哩。”

  两个正坐在假山上说得有兴。不道那汪通听了熬不过,起来厉声高叫道:“个小擦娘的,擦得屁眼好快活哩。”

  汤信之那里晓得就是汪通,吃个大惊,飞一似的脱身跑去。汪通就把唐半瑶拦住道:“你却会得作难,这番走到那里去。若是略道半个不字,就活活结果了你的性命。”

  唐半瑶见他说话来得凶狠,没奈何只得做了一个阳货献臀才了得帐。走出门来,劈头又撞着乔打合将他一把扭住道:“你看这房子是那一家的,许你在里面拐小官么。”

  唐半瑶见这个光景,先跑了回去。汪通回答不来,被乔打合挥了几个巴掌。那些地方上看的,见是徽州人,明明都欺侮他,都说把这个狗蛮结到陈衙里去。汪通慌了道:“听凭众位私下处了罢。”

  众人道:“一席戏文酒就饶了你去。”

  乔打合道:“这还不打紧。先要写一张伏辨与我。”

  汪通是个有身家的,自古道,家值千贯,身值千贯。事到其间,只要了性命,满口应承道:“有纸笔就写。”

  众人道:“省得又引得人多了。”

  取了笔砚,依旧到空房里去。汪通去写道:立伏辨人汪通,祖籍徽府,客居麻阳城。素性不才,惯作灌肠之技;生平毛病,嗜为盗粪之人。一时见拙,作事欠通。不堤防人耳隔墙,遂败露陈衙空屋。暝目自甘,噬脐何及。若非众位善周全,几致一身难摆脱。倘日后再蹈前非,据今朝一张存案。众人道:“伏辨便是这样写了,如今只要了落地方上去。”

  汪通道:“列位放心,那碧莲寺就是我的下处,同到那里,少不得有个意思相谢。”

  众人道:“使得,使得。”

  乔打合只收了伏辨,凭那些人跟了汪通去。他连忙走将回来,恰好汤信之唐半琼都坐在家里,眼望旌捷旗,且听好消息。见他走到,齐问道:“怎么放他去了?”

  乔打合道:“放便放了他去,伏头伏脚写得一张在这里。”

  汤信之接过手,看了笑道:“写得停当,写得停当,这番不怕那唐半瑶不是我的货了。”

  乔打合道:“不是这个苦肉计,如何送得那徽蛮上路。这遭你把什么谢我?”

  汤信之道:“凭你开口要那一件就是。”

  乔打合笑道:“说得有理。不然的时节,伏辨又轮到你写了。”

  当下就打点午饭,三人吃了各自出门。

  汪通自这回不得了便宜,竟把唐半瑶那点念头收拾起了。

  后来汤信之见唐半瑶竟不带一些小官气,凡事还肯将就,把眼睛又是一样看承,三五年里替他做了许多正经事。

  所以说不会相处的,千个不抵一个。会得相处的,一个足胜千个也。

  诗云:

  风流队里最难言,须识机谋一着先。

  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时难。

  第四回 设奇谋勾入风流队撇华筵惊奔快活场

  菩萨蛮

  文窗绣户无罗幕,江南绿水通朱阁。

  花髻玉珑璁,单衫杏子红。

  彩云歌处断,柳拂旌门暗。

  鹦鹉伴人愁,春归十二楼。

  这回书,单说近来小官都便宜了这件生意,到了十二三岁就晓得要相处朋友。比像果有几分姿色的,这般年纪原是不可虚度,应得出来卖个样子。如今有一等老大一把年纪,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舍着个脸皮寻了件把衣服,铺设了门面,走出来到要思量起发大钞。看将起来,这样的小官,偏生又行得通。

  你道这句何如说,人却不知道,连这近来的大老官,也都是只生得两个眼眶子,那里识些好歹。见着个未冠,就说是小官,情愿肯把银子结识这个。结识若得久长,便做些银子不着。只恐怕他却是恫悦人多的,落得把你做个呆子,着些什么来由。这些话头且收拾起。

  听说黄州有个秀士,姓宝名楼,家俬可有上万,只是未丢书本,也好的是小官。那个妻子唤做范丽娘,原是教坊司里一个粉头跟他从良的。这范丽娘见丈夫好这一道,免不得是有些不快活。想一想看,总只不是个结发夫妻,落得做人情,只得随他在外浪使浪用。

  宝楼倚着没个人拘束,看看弄得没了倍倍,不拣些粗细,只要是个小官,就要说三日邪话。不出几个年头,把家俬渐渐弄空,那读书两个字一发不要说起。这却是人家女眷们贤慧处,范丽娘见这个光景,眼见得发迹不能够,转头看不过了。这个好人难做到底,没奈何着实费了一场唇舌。

  宝楼也是枉做了个读书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那个人家女眷不要丈夫好的,那些唇舌,无非是要你回头,重整家筵的意思。他却错怪了,只道范丽娘有了醋意,千方百计倒要弄个计较,把他布摆起来。

  这日正在那里思量,恰好有个小官走到。这个小官,你道叫做甚么名字,却唤做袁通,也是个半三不四的。有一说,生便生得不甚标致,倒有一肚皮的好计较。比如这时要算计一个人,只消得眉头一促,肚里就停当了。所以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见容颜便得知。

  他见宝楼脸色不甚好看,便问道:“宝兄为何气气闷闷坐在家里?”

  宝楼勉强作笑道:“告诉你不得,为了些家务事。”

  袁通也笑一声道:“兄是个极快活的人,什么家务事要你当心,决是为尊嫂有什么说话。”

  宝楼吃个惊道:“你怎么得知?”

  袁通就顺口道:“宝兄可晓得,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宝楼叹口气道:“想我这样一个人,逍遥散诞,比神仙尤其快乐。如今倒吃内里的亏,这桩事如何是了。”

  袁通道:“这有何难,你只把尊嫂怎么难为的话,略说说看,包你有个法儿,还要他来小心你哩。”

  宝楼大喜道:“有这样事。”

  登时就把前前后后的话告诉了一番,袁通道:“这是尊嫂的醋意了。依我说,弄个计较,竟把此物一刀割下了,大家弄不成。”

  宝楼道:“你又来说得没正经,好好一个人,把这件东西割下了,弄得个公不公,雌不雌,还做个什么男子汉。”

  袁通道:“你且不要着忙,终不然真个教你把这件东西割下了么。”

  宝楼道:“小官家一发说得不在行,若是别样还好做手脚,难道这张毡,可装得个假的。”

  袁通道:“我教你么,这是苦肉计。明日到那卖狗人家去,买他一根新鲜狗鞭,防备在腰边。只要等他有些口过便使个性子,走到书房里,拿起刀来■■声,只叫把这张毡割下了罢。那时他内眷们听得这句,包你魂都唬得不在身上,忙不及的来劝住了。是这一遭后你看连个气都不来呵你一口。”

  宝楼哈哈笑道:“好计好计。只是一件,徜然他不来劝,怎么是好?”

  袁通道:“阿呆,便割下来,只是根狗鞭。”

  宝楼欢喜得紧,拍手大叫道:“妙得紧,妙得紧。”

  就要打点起来了。两个正要再商量些说话,只见小厮走出来接吃午饭。袁通生怕里面得知,又要带累他唱气,连忙作别起身。宝楼进去吃了饭,遂走到街坊上买了一根狗鞭,拿将回来,设法得停停当当,只要等范丽娘有些口风,就好把他试验。你说这个生狗鞭,可是放得长久的,安了三四日,渐渐有些气息。

  宝楼想道:“终不然高高兴兴打点在这里,可又没要紧坏掉了。说不得,前后不免要做一场的,待我先去寻他个口过。”

  走到书房里,坐了一霎,思量了个计较。假意儿踱到范丽娘面前,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今晚有个朋友接去饮酒,多分不得回来,衣服可拿件添我穿穿。”

  范丽娘听了这句,变着脸道:“吃什么酒,这分明又是那个小孽畜来寻你了,那个敢去。”

  宝楼假狠道:“胡说。人家雌鸡啼,可有什么好处。脚生我肚皮底下,要去也随我,不去也随我,可是你拘束得定。”

  范丽娘把他一把扯住,摇着头道:“我和你搭个掌子,看那个走得出大门去。”

  宝楼冷笑一声道:“呵呵!我岂不知你的意思。”

  范丽娘道:“你既晓得我的意思,说出来么。”

  宝楼道:“你只道我又出去相处什么小官,无非为这件吃醋。”

  范丽娘咬着牙关:“恰又来。你既晓得我要吃醋的,请在家里坐坐。”

  宝楼假怒道:“你果是不放我去么?”

  范丽娘道:“那个敢走。”

  宝楼把袖子一洒,往里面一跑。范丽娘不知他什么势头,只道是要寻些什么短见,连忙打发个小厮进去看看。只见他去到书房里,一只手拿了腰边那根狗鞭,一只手拿了把裁纸刀,大呼小叫要断送着他哩。那小厮见了吃上一惊,慌忙走进房里,把刀夺将过来,厉声高叫道:“大娘不好了,官人没主意在这里,快来劝劝。”

  范丽娘慌了,飞一般的赶将进来,见这个光景,扑的跪倒在地下,紧紧的拦腰抱住。这个跪不是范丽娘有心跪他,实落看了双膝酥麻,不由你不挫了下去。口口声声道:“官人随你去罢,今后决不来说你了。”

  宝楼趁势就放了手,遂回嗔作喜道:“我这个主意其实不是今日起的,打点一向了。想将起来最恩爱的莫如夫妻,何苦为这些闲事,终日闹闹吵吵,外人得知不说是我不成器,倒说是你不贤慧,像甚么模样,索性把这件东西割掉了,大家省些唇舌。”

  范丽娘道:“枉教你做个人在世上,这却不是和我竞气,倒是和鞭做对头了,如今干我甚事,叫做说,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只怕再过年把,思量我的说话,悔之晚矣。”

  宝楼便不则声,范丽娘道:“要去可趁早,莫要担搁了。”

  宝楼陪笑道:“一团吃酒的好兴致都不知丢在那里了,去也没趣。”

  范丽娘道:“也罢。今晚就是我买一味替你和事。”

  连忙分付整起酒来。夫妻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好不吃得痛快。直饮到三更天气,方才进房安寝。诗曰:巧计今朝幸已成,思量谁个假惺惺。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这夜夫妻两个,那些房事,免不得是有的,不须讲起。

  宝楼因中了酒,次日巳牌时分,才走起来。正在天井里踱来踱去,想得真个亏了袁通那条苦肉计,一面暗里思量,一面暗里好笑。正回转身,恰好袁通又走到面前。宝楼一把扯到侧厅上坐了道:“来得恰好,我正要寻你说话。”

  袁通道:“那话儿可打点了么?”

  宝楼道:“就是那日,你转身后,都打点停当。”

  袁通道:“几时就好试演?”

  宝楼道:“昨日已试过了。”

  袁通道:“尊嫂可看见么?”

  宝楼道:“他听得这个风声连忙走来,一把拦腰抱住。被我做作起来,拿了刀只是要割。他便双膝跪在地下,千求万告讨饶,方才丢手。”

  袁通道:“可还说些什么?”

  宝楼道:“他说今后再不来说我了。”

  袁通道:“这个计较亏了那个。”

  宝楼道:“尚容,尚容。”

  袁通道:“如今料得没人拘束。我有个上样绝色的小官,寻来和你走走,可要么?”

  宝楼道:“俗语说得好,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终不然你又要做牵头了。且说来我听,比你生得如何?”

  袁通道:“不瞒兄说,我们做小官叫做讨不得饭,没奈何出来干此道的。还是取我的面孔,还是取我的皮肤。那个小官,若是你一见,头都要摇落哩。”

  宝楼道:“叫做甚么名字?”

  袁通道:“姓许,名字叫做无瑕。”

  宝楼道:“妙妙!不要说见面,只是这个名字也就精在里面。在那里住?可去看得看么?”

  袁通道:“你去梳洗起来,总成你看看罢。”

  宝楼连忙进去梳洗齐整,出来同了袁通就走。两个出了大街,同走进一条小街。过了两三家,却是一个小小八字墙门。袁通道:“是这一家了,和你同走进去。”

  袁通就把避觑扯开,两个踱到里面。只见老大一个天井,两边好不辑理得齐整。摆两座金鱼缸,搭几块太湖石。黄杨树高低五六株,菖蒲盆大小二三十。碧桃花相对紫荆花,棕皮树间着芭蕉树。半空中几点管弦声,满阶前一带胭脂赤。两个看了一会,走到堂前,并不见个人影。每旁摆着六张斑竹椅儿,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为着四句道: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鸟啼花落,无人亦自悠然。钱塘痴痴子题袁通不见有人出来,遂叫一声道:“许大哥可在么?”

  不多时里面走出个小厮来,见了袁通,满面堆笑道:“原来是袁大爷,请坐请坐,敢是要见我们官人么?”

  袁通道:“正是,正是。你说我同一个宝相公来望他。”

  那小厮道:“在到在家里,只是昨夜出去吃酒,回得夜深了,适才才走起来,还不曾梳洗哩。”

  袁通道:“不妨。可见得的。”

  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走进去。不多一会儿,许无瑕遂走出来,果然还蓬了个头。看见了宝楼,到要把个脚缩了进去。袁通便叫住道:“许大哥,这样倒客气了。”

  许无瑕只得依旧出来,见了他两个,你看这宝楼见了许无瑕,果然应了袁通前面一句话,暗地里几乎把个头摇落了。许无瑕问道:“此间官人上姓?”

  袁通道:“就是大街上住的宝大哥。”

  许无瑕道:“久仰,久仰。”

  袁通道:“宝大哥一向羡慕,几时同到他宅上去耍一耍。”

  许无瑕道:“本当竭诚奉拜,只是有一敞友,要邀陪往长沙府去一代,明早就要动身。仓卒之间,如何是好?”

  宝楼就一句搭过去道:“小弟日内也正要往长沙府去探一友,打做个伴儿同去如何?”

  许无瑕道:“宝大哥果然要去就同船罢。”

  袁通道:“这个一发凑巧,我就要宝大哥带挈去看一看风景。”

  宝楼道:“敢问许兄明日同去的是那一个?”

  许无瑕道:“说来只怕宝兄也是相熟的,就是大街朱百户的阿弟。”

  宝楼想一想道:“这样说,是新纳辽生的朱上衢了。”

  许无瑕道:“正是,正是。”

  宝楼道:“若是朱上衢,是我的社友。他闻说我同去,一路上盘缠都不消带得。”

  袁通道:“说将起来,都是熟的,他也是我的旧相处。明日大家同去。”

  许无瑕觉有些见嫌道:“怕多了个把人,一路上不便些。”

  袁通道:“叫一只大些船,你与朱上衢合一舱,我和宝大哥合一舱,早晚有说有道,便得紧哩。”

  宝楼道:“既然如此,少不得一路正有得盘桓。此时趁早回去打点行李,明早就好起身。”

  袁通道:“说得有理。”

  一齐作别出门。说这宝楼回去,遂把要到长沙去的话,说与范丽娘得知。范丽娘自昨日那场后,算来与他无涉,落得做好人。见他说要起身便不拦阻,随即分付收拾行囊,第二日径自相送出门。说那朱上衢要带许无瑕到长沙,便是五七岁孩童,也明白这段就里的,未免一路上不免说些衷肠话儿。你说多了个人去,可以稳便的。

  听说宝楼要同船,就来回覆了许无瑕不去了。这个宝楼也是有意思,在许无瑕身上的,难道朱上衢不去,他也歇作了,便叫下船只送十两银子与许无瑕安家,要他相陪。那些做小官的,有钱的便是好朋友,遂跟了他一同起身。

  三个人叫了一只大油船,一路去登山玩水,游游衍衍消磨了许多日子,才到得长沙。原来宝楼则不是吊谎,果然有个朋友在那里。却有一说,只是这个朋友,不甚阔绰的,名唤李溜,向年在黄州的时节,原帮着宝楼的闲。因为手脚有些不干净,宝员外在日,把他打发了出来。隔着多年,宝楼倒也常常想念,争奈山遥水远,却不能够容易一见。这番来实是要寻着他相见一面,但只是不晓得他的住处。一个老大的长沙府,那里去寻个李溜。这是故人该得重会的所在。

  三人上了崖,慢慢一路访问。踱到长沙府前,只见个石牌坊下围着一伙人看个不了。宝楼也挨上前去,仔细一看,却是个说真方卖假药的汉子,摆着许多膏药,正在那里哈哈喝喝,要寻个主儿试手段哩。宝楼看了这个人,眼睛里觉得有些相认,再把地下招牌一看,见上面写着十个字道:黄州李溜,神效百病膏药。宝楼遂叫道:“李溜哥,可认得我么?”

  这李溜眼睛还好,一见便认得了,便问道:“足下敢是黄州宝官人么?”

  宝楼道:“正是正是。”

  李溜便把招牌收了,扯了宝楼就走。宝楼唤他两个过来,见了李溜,同了一路走。一路问道:“宝官人一向可好?员外俱纳福么?”

  宝楼道:“先父去世长远了。”

  李溜道:“哦!原来亡过了。官人为何今日到这里?”

  宝楼道:“特来望你。”

  李溜道:“好说,好说。”

  宝楼道:“一向可好么?”

  李溜道:“难中一言难尽,不过度日而已。宝官人还在那里作寓?”

  宝楼道:“在下才到,还未有下处。”

  李溜道:“果然才到,何不到我舍下去住了罢。”

  宝楼道:“这个妙得紧了。”

  转弯抹角同到了家里。李溜便叫妻子打点午饭吃了,各人把别后这几年来的光景,细说了一番。李溜就去洒扫了一间厢房,把他三个住了。这遭宝楼好不放心乐意,同许无瑕袁通两个,整整在长沙住了个把月。耍子其实象意,费用却也利害,约莫着没了百把两银子。看看囊箧空虚,却又不好回来。遂写了一封家书,打发个小厮,星夜回到黄州来问范丽娘处讨盘缠。范丽娘接了丈夫的书,不胜欢喜,看到后面要些银子,就不快活起来,问那小厮道:“我问你,官人去得不上两个月,那百把多银子怎么就用完了?”

  小厮把带两个小官去的话,着实架了一天火。范丽娘道:“有这样事。我如今也写一封回信,把你五两去做回往盘缠。可去对官人说家里新到四个小厮,都是苏杭人,标致无双,又晓得吹弹歌舞,价钱甚是相应,专等他回来看一看就好成事。”

  那小厮领命,星夜来到长沙把回信送上。宝楼见没有银子带来,眉头促做一堆。看了信上说家里有四个小厮,又标致,又晓得吹弹歌舞,快活起来。老大把眉头一放,便坐不定了。次日别了李溜,离了长沙。说那范丽娘,果然不知那里去,先寻了四个小厮在家里。

  这四个小厮,看了其实恶心的,都又带了些残疾,偏生取四个古怪名字,个个曲牌名。第一个是腊梨,叫做秃厮儿。第二个是拐脚,叫做风马儿。第三个是歪头,叫做锋■儿。第四个是驼背,叫做货郎儿。范丽娘把这四个小厮,打点得停停当当,只要等丈夫回来,做一场笑话。

  宝楼回到黄州城,先打发了许无瑕袁通两个回去,然后走到家里。范丽娘听得丈夫到了,便整酒洗尘,就把个酒摆在堂前,夫妻两个先饮上几杯款一款寒温。宝楼遂开口问道:“前日信上说是新到四个绝标致的小厮,可还在么?”

  范丽娘笑道:“我说你为这件赶回来的。有一说,我和你夫妻间别多时,正要慢慢吃一杯酒。若是叫将出来,还有什么心相待。我呀咐他们在里面吹打,与你消停吃一杯,再唤出来不迟。”

  宝楼道:“就叫他吹打起来。”

  范丽娘遂吩咐里面奏乐,不多时咿咿唔唔吹打起来。宝楼听了,心下急煎煎的,巴不得见一见,遂站起身道:“没奈何叫他们出来见见。”

  范丽娘道:“你且坐着。要说得过,见了时不许大惊小怪。”

  宝楼道:“少不得。是我有分的,好歹放在肚里便了。”

  范丽娘叫道:“小厮们出来奏乐罢。”

  四个喻喻喻喻乱走出来。宝楼看了,唬得魂不附体,丢了酒杯,飞也似的就走。范丽娘一把扯住道:“不要慌么!小官总是一样,难道那个小官为他就用了百把多银子,这几个十来两儿不值么?”

  宝楼道:“饶了我罢!再看一看酒都要吐出来了。”

  范丽娘遂分付收拾了,方才和他同走进去。宝楼再三要范丽娘把那四个打发了,原来那四个小厮,都是卑田院里叫化子。说话的,你又说差了,难道叫化子也会吹打。有一说,难道做叫化子的,个个一窍不通的。

  范丽娘各把他些银子,都打发去了。宝楼是这一遭扫兴,把个好小官念头竟自撇在水窨子里。范丽娘见丈夫断绝了小官那念头,千欢万喜,这遭从新把个家筵重整起来。只恐怕他男子汉的心肠又有变易,遂着人到苏州去,只拣标致的小厮,讨了两个,凭他早晚受用。所以说,人家贤慧的内眷们也是不可少的,那宝楼若不是范丽娘那番见识,那能够又得个重整家筵日子。

  诗曰:

  谁似当年范丽娘,劝夫下尽苦心肠。

  至今提起华筵上,犹使傍人笑一场。